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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、灾后一场戏(1 / 2)





  吉普车沿着青云河的东岸堤坝缓缓行驶着,雨后的灾情历历在目。河道里,洪水浑浊,汹涌澎湃,上头漂着一团团杂草和一根根树枝。滚滚的流水,向前翻腾,左右晃荡,行将重新加固的防洪堤坝涨溢了出来,一队队抢险队员不停奔忙在堤坝上,随时处置不断出现的险情。更加揪动人心的是滞留在坝上的沿河群众,他们几个家庭一伙,拥挤在沿河树下的避险居所里。这些居所有的是上级配发的帆布帐篷,但更多的是四处透风的草席棚子里。由于坝上道路狭窄,谢书记跟田震下了车,各自穿着胶鞋,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。他们一路行走,一路询问情况,安慰灾民,而吉普车只能跟在他们的身后。目睹险恶的河水,看到狼狈的灾民,谢书记神色凝重,迈着沉重的步伐,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。当来到侨乡公社河段时,谢书记停了下来,对田震说:“这一段看起来很平静,我就直接去下游了,你就归队吧。”

  田震对谢书记说:“我们公社的危险地带主要在葫芦口,不过早些年我们就做了准备,只要严防死守,就不会出现大的问题。”

  谢书记笑着对田震说:“你这话我爱听,什么叫有备无患?这就是!希望你今后多做这样的事,多说这样的话。”

  临别,田震没忘记把带来的塑料薄膜给卸下来。送走了谢书记,田震喊来了领着民兵巡坝的陈铁掌,对他说:“这是五捆薄膜,天这么潮湿,需要这个,你把它分成十小捆,一个大队一捆。”

  陈铁掌眨着红眼珠子对田震说:“群众家里正需要这个呢,铺在地下,盖在头顶,不过,我们百草村大队人口多,应该单独分一大捆。”

  田震笑了笑,算是默认了。之后,他又朝葫芦口走去。

  所谓葫芦口,是侨乡公社与南流公社交汇河段的一个山洼处,这里堤坝低矮,水流湍急,容易决口,前些日子,田震派人在这里加固了防洪坝,还修筑了一个泄洪涵洞,一旦危机,可以开闸泄洪,减轻防洪大坝的负担,因为葫芦口一旦失守,滔滔洪水就会直扑公社腹地,造成更大的危害。

  当田震来到葫芦口,老远就看见了带着一队民兵巡防大坝的史祖军,还没等田震打招呼,史祖军便抢先喊道:“钦差大臣来了!”

  田震满不在乎地朝他挥挥手,然后问道:“周书记呢?”

  史祖军指指在附近埠岭上的一个帆布帐篷,说道:“在里头呢,你在城里蹲办公室,周书记在大坝上熬了好几天了。”

  于是田震直接奔向了帐篷。这个帐篷里没有桌子,只有一张草席,周忠贵歪在席子上侧躺着,呼呼地睡着,旁边还有一部电话机。

  田震蹲下,拿起电话机旁的记录本,只见上头写着:“县防汛办公室通知,专署魏副专员将于近日来我县视察灾情,各公社、各单位抓紧落实抗灾救灾措施,并及时汇报落实情况。”

  他的动静,惊醒了周忠贵。

  “回来了?”周忠贵撑起身子,风平浪静地望着田震。周忠贵的这种态度,田震能想到,但又想不到。为什么这样说呢,因为他太了解肖大嘴了,尽管他跟田震亲近,可是他的致命弱点就是管不住那张嘴,田震骂周忠贵混账,甭说让肖大嘴捎话,就是不让他捎话,说不定他也会有意无意地说出来。

  周忠贵看了看手表,问田震:“还没吃午饭吧?”

  田震摇摇头。周忠贵摇了一下电话把子,让总机转公社供销社饭店,对方接了电话,问周忠贵是谁,周忠贵非常平和地答道:“我是老周,哪个老周?混账老周!”

  对方听出他是周书记了,忙问有什么吩咐,周忠贵指派道:“赶紧的,送葫芦口三十个人的包子。”

  他不动声色地收拾了田震一下子,又心平气和地对田震说:“你回来就好,灾后工作正需要你呢。噢,魏副专员要来,你有什么想法吗?”

  刚领略了周忠贵软刀子杀人功夫的田震,也不计前嫌地说:“我觉得这是个机会。”

  周忠贵眯缝着眼,问道:“怎么讲?”

  田震说:“你想想,这条青云河滚滚奔腾了这么久远,养育着我们,也折腾着我们,再不治理,对不起百姓啊。可是,我们打了几次治理报告,都没排上号,原因是什么?还不是水利工程的摊子太大了。这次,我们要利用流离失所的灾民,打好苦难牌,让上级同情我们,支持我们,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!”

  周忠贵也感同身受地站起来,说:“不怨别的,怨就怨青云河不出名啊,你看看开工的治河工程,哪个不比青云河名气大啊。好啦,我去替下老史,让他也歇歇。对了,还有件事跟你通通气,县委让我们推荐一个党委书记,列你之后,我觉得老史论资历、论能力都行,你看如何啊?”

  “干部问题是你分管的,你又是一把手,我尊重你的意见。”说到这里,他又一转话锋。“但是,我也希望你跟我一样,在我分管的领域,尊重我的意见。”

  “我没尊重过你吗?”周忠贵话一出口,也觉得不太对劲儿,“哈哈哈”,自嘲地笑了几声,走了。

  田震回到公社后,从葫芦口逆水而上,逐一走访沿河村庄,无论到了那里,他都要反复嘱咐大队干部:“当前的任务就三条,守住河坝,排水防涝,再就是别冻着、饿着群众。”

  看完了十个沿河村庄,已经三天过去了,当他再返回靠着葫芦口的百草村大队时,看到街上已经有了群众,他们有的是往家搬东西的,有的是回家修理房屋的,田震发现街道上还有水洼,一些浸泡的房屋地基还没有干透,便告诫陪同他的陈铁掌:“群众回家不要紧,但千万不能让他们回来睡觉。地基没干透,睡在过水的土坯屋里很危险,另外,河里的洪水虽然不那么凶猛了,可是水里的杂草、树木一旦堵塞了河道,河水倒流,葫芦口就容易决口,到那时,返回居住的农户想跑都跑不了。”

  听了田震的这些话,陈铁掌噘起了嘴唇,困苦地扭了扭,但没有说话。田震觉得他心里有事,拿眼盯着他,陈铁掌这才告诉田震:“公社来了通知,明天灾民要回村,劳力要下田,因为专署要来大官,省城和北京的记者也要来。”

  “为什么要这样?”刚生疑问,田震自己就有了答案。“是啊,雨灾厉害,但抗灾更得力啊。群众安居乐业,生产井然有序,哪个领导不喜欢!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!”最后他气得猛一甩手。

  陈铁掌悄声劝他:“田社长,你可别多说话,周书记一再强调,灾后工作思想要高度统一,不准三心二意。”

  田震清楚,灾民一旦撤离河坝,上级领导就感受不到灾害的严重性,自己治河的主张恐怕又要泡汤了;非但如此,灾民撤离回村,还存在很大的危险,房屋倒塌、葫芦口决堤都是不可避免的。想到这里,他告别了陈铁掌,直接去了葫芦口。

  当田震再次进了公社指挥部那座帐篷,发现里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中间对着两张崭新的桌子,周围搁着四张长排靠椅,篷壁上挂了伟人画像,贴了“人定胜天”的宣传口号,桌上、地下撂着墨迹未干的标语口号,都是欢迎上级视察团的。周忠贵挽着裤腿站在桌前,左手掐腰,右手拿着一个中号排笔,正在写欢迎标语,史祖军站在他的一侧,不停地发出赞叹声,而肖大嘴坐在桌前,不停地拨弄算盘,不知道计算什么。别看周忠贵是个工农干部,但是口才好,书法好,公社里的一些大字标语、宣传栏经常出自他的手。

  看到田震进来,周忠贵将排笔轻轻担在了黑色的墨汁盘上,慢慢朝田震走来说:“你下村了,我们根据上级的通知精神,开了个党委会,决定……”

  “社员回家,劳力下田,是吗?”田震打断了周忠贵的话,问道。

  周忠贵听出田震不太满意,却依然坚定地点点头。

  “老周,你想过没有,就这样摆龙门阵,一是群众的生命有危险,再就是错过了争取领导的机会,治河工程还要无休无止地拖下去!”

  打算盘的肖大嘴抬起头,望着田震,眼里充满了焦忧。而史祖军却浮着不太实在的微笑,对田震说:“田社长,社员回家,劳力下田,这些要求都是县里提出的,张部长亲自打的电话啊。”

  田震蛮不服气地答道:“老史,上级说得也不一定符合实际啊。张部长分管上游灾区,他们许多村庄没进水,社员回家不是不可以,可是下游灾区呢?许多村庄进了水,土坯房有的倒了,有的是危房,住在里头太冒险了,再说了……”

  他本来要讲用灾民感动专署领导,进而争取治河立项的想法,觉得讲多了没有必要,便赶紧闭了嘴。

  “不要辩论了。”周忠贵接着田震的话儿,不容置疑地说。“灾民回家,劳力下田,既是上级的要求,也是党委的决定。”

  周忠贵越是用这样话施压,田震越是不服气,他说:“上级的决定,党委的要求,也要顺从民意,实事求是!”

  “老田,你太过了吧!”周忠贵严厉地瞪着田震,但声音非常低沉,可能他考虑到了帐篷外边的巡堤民兵。

  “是啊,老田你不能这样无视组织。”史祖军也斜着眼抨击田震。

  肖大嘴“哗”地一推算盘,对史祖军说:“老史,咱有事说事,别上纲上线好吗!”

  “吵什么,你们吵什么!”周忠贵先是对着肖大嘴,后又瞟了史祖军一眼。“你们还注意不注意影响,真是的!”

  说完,周忠贵背着手就要朝外走,还想说服他的田震问他“到哪里去”,周忠贵迈出了帐篷,才撂下一句:“我也不知道,你也别找我!”

  就这样,周忠贵闷着一口气儿走了。田震知道他这是故意躲避自己,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?

  就在周忠贵走了没多久,史祖军也找理由出去了,这样,帐篷里也就只剩下了田震和肖大嘴。没了别人,肖大嘴的英雄气概也焕发出来了,他噌地站起来,为田震打气道:“田社长,我理解你的想法,灾民撤退,不但存在隐患,还隐瞒了灾情,不利于治河工程的立项,治理青云河,可是你的一块心事啊。你不是跟谢书记有面吗,向他反映啊。”

  肖大嘴这样说话,只能让田震苦笑。这个老伙计虽然能干事、心肠好,就是嘴巴不严,畏惧权势,嘴巴不严是天性,畏惧权威是有想法,谁不想进步啊,可得罪了一把手进步可就难了。田震不便再跟肖大嘴说什么,很义气地朝他笑了笑,也走出了帐篷。

  大雨过后,地下潮湿,太阳落山后,空中的热能吸起了地面的水气,形成了浓密的夜雾。田震行走在雾中,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嘈杂声,看到了一簇簇移动的灯火,估计那是回迁的灾民,他们手中有电筒、有马灯。在青龙庙前,他发现了一盏挂在树杈上的马灯,灯下站着手腕上挂着铜锣的陈铁掌。

  “这是怎么了?”田震开口问陈铁掌。

  “我带班巡坝。周书记特意安排的,沿河十个村,听到锣声,灾民就返回埠岭避险。”

  “铁掌,你说这个时候灾民返回村里,好还是不好?”

  陈铁掌低头心思了一会儿,才抬头答道:“有险情,万一葫芦口出事,麻烦就大了。”

  “还有吗?”

  “没了逃难的灾民,灾情就被看轻了。”

  “说的对啊!”田震先给予了肯定,又启发道。“铁掌,灾情被看轻了,上级就不重视青云河的治理了,那样,青云河还是祸根啊。”

  “可,可……”陈铁掌似乎有难言之隐,吞吐了半天,才讲出了藏在心里的话。“周书记知道咱俩的关系,一再告诫我,要听党的话,没有他的指示,谁也不准擅自敲锣。”

  一听周忠贵已经提前做了工作,田震也就没再难为陈铁掌。

  “老陈,你看到周书记上哪里了吗?”田震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到周忠贵,离了他,谁也改变不了眼下的局势。

  “他在这里转溜了一圈,就走了,到了哪,我也说不上。”

  从陈铁掌的答案中,田震断定,周忠贵在跟自己玩捉迷藏。就目前来讲,他藏起来,是对付田震的最好策略。

  田震到处找周忠贵,找了半晚上也没发现他的人影,眼看快天亮,他才在遗留的灾民帐篷里打了个盹。

  天亮了,他来到葫芦口吃早饭,老远就看到了蹲在帐篷外吃面条的周忠贵,肚子里憋着一股气的田震疾步上前,刚要开口说什么,周忠贵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草丛里端出一碗面条,亲热地说:“快,老田,趁热吃。”

  田震并没接面条,而是气急败坏地瞪着周忠贵:“你知道吗老周,我找了你半晚上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