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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(1 / 2)


马湖府雷公庙外,沛阿香由衷赞叹道:“好拳。”

似乎好拳二字,还不足以说尽此拳之妙,沛阿香伸手轻轻摩挲膝盖,眼神熠熠,频频点头,补充道:“单说拳法绵延之长,拳意累加之重,我不如此拳开山祖师。真是好拳,好一个瀑布挂天,拳法颇高,拳头落地就极重。”

世间十境武夫,没有一盏省油灯。

能够让一位心傲气高的止境武夫,如此由衷推崇别家拳法的高妙,其实相当不易。

原来那个自称裴钱的小姑娘,同一种拳意,竟然能够接连递出十七拳,拳拳击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岁余。

以至于柳岁余不得不打断了那份拳意,再不敢任由裴钱累加拳意。

躲在沛阿香身后的刘幽州伸长脖子,轻声嘀咕道:“接连十多拳,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,毫无还手之力,实在是太夸张了。这要传出去,都没人信吧。”

沛阿香笑骂道:“你懂个屁,小姑娘这十七拳,只算一拳。”

雷公庙外的广场上,拳罡激荡,沛阿香一身拳意缓缓流淌,悄然护住身后的刘幽州。

至于那个柳嬷嬷就没有这份待遇了,哪怕老妪是地仙境界,哪怕远观看拳,依旧略感不适。

广场上被那拳意牵扯,处处光线扭曲,晦暗交错,这便是一份纯粹武夫以双拳撼动天地的迹象。

柳嬷嬷倒是不担心岁余会输,皑皑洲的武夫千千万,当然是雷公庙沛阿香境界最高,可一洲武运,只要岁余能够以最强跻身山巅境,就会是岁余最多,柳岁余得过三次最强,说来古怪,按照她师父沛阿香的推衍,根据天下武运的去留迹象,柳岁余几次与最强二字的失之交臂,好像多与那小小宝瓶洲有关。

这意味着大骊宋长镜之外,最少还有两位最少九境的大宗师隐匿其中。

刘幽州感慨万千,缓缓道:“我听说过宝瓶洲落魄山,与披云山那尊北岳山君魏檗关系莫逆,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错,如今与俱芦洲披麻宗、春露圃做着不小的买卖。只是不曾听说有这么一号拳法通天的年轻姑娘,宝瓶洲真是一个古怪地儿,米粒大小的地盘,总是让人意外。武夫宋长镜,剑仙魏晋,修士马苦玄,真不差了。”

沛阿香打趣道:“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?当自己是嫁出去的闺女了?”

刘幽州惊讶道:“柳姨总算出拳了!”

听他语气,似乎柳岁余从头到尾挨拳头不还手,才是正常。

沛阿香只好为这个门外汉耐心解释道:“这个小姑娘既是问拳,又是客人,而岁余的年纪和境界,都算对方的前辈,还是半个东道主,按照江湖规矩,当然要先接一拳,所以就有点吃亏。当然,小姑娘将这一拳,打磨得炉火纯青,是根本,对方拳好,咱们得认。至于岁余这一拳,是我当年见那蛟龙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横式,当然不会太差。”

其实弟子柳岁余打断对方拳意的这横江一拳,亦是妙不可言,尽得沛阿香之真传。

当然柳岁余身为拳意大圆满的山巅境,比对方裴钱高出一境,也很重要。

不然若是同为远游境,估计这场问拳,只凭裴钱这一拳,双方想要分出胜负,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。

柳岁余不但一拳打断了对方拳意,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钱太阳穴,打得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。

裴钱脑袋一晃,身形在空中颠倒,一掌撑在地面,蓦然抓地,瞬间止住横移身形,向后翻去,刹那之间,柳岁余就出现在裴钱一侧,递出半拳,因为裴钱并未出现在预料位置,若是裴钱挨了这一拳,估计问拳就该结束了。九境巅峰一拳下去,这个晚辈就需要在雷公庙待上个把月了,安心养伤,才能继续游历。

柳岁余收回那半拳,却没有追赶裴钱身形,而是驻足原地,这位山巅境女子武夫,心中有些讶异,小姑娘体魄坚韧得有点不像话了。

沛阿香笑道:“你要是能够让小姑娘成为刘氏供奉,你爹最少能赚回来一座倒悬山猿蹂府。”

刘幽州摇头道:“我爹叮嘱过我,千万千万别轻易与真正的好朋友做买卖,很容易朋友当不成,买卖难善终,怎么都是亏的。”

刘氏有条祖训,天下钱财分两种,一种是实打实的神仙钱,一种是人心。

沛阿香讥讽道道:“小姑娘怎么就是你朋友了?你问过她,她答应了?”

刘幽州默不作声,看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好看女子,她比雪花钱微微黑。

雷公庙高空,谢松花些许剑气流溢如浮云,让两位嫡传弟子有立足之地。举形手捧竹箱,朝暮手持行山杖,她发现这根绿竹杖入手极沉,师父便解释了,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,真实材质是类似雷池浆液凝聚而成,被人炼为山杖样式而已。结果朝暮说行山杖里边好似有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,谢松花接过手后,仔细感受那几份剑意后,微微叹息,说这是你们剑气长城女子剑仙周澄的馈赠。

举形问道:“师父,裴姐姐现在的武学境界,能够跟元婴修士媲美吗?”

谢松花说道:“只要是剑修之外,裴钱对敌元婴,也有几分胜算。”

不过这位女子剑仙很快改口,“胜算极大才对。”

因为裴钱一旦经历生死战,极有可能再次破境,山巅杀元婴。

裴钱见那柳岁余收拳停步,便只好跟着稳住踉跄身形,她微微皱眉,似乎在奇怪为何这位柳前辈没有趁胜追击,这使得她的一记后手拳招落了空。先前太阳穴一侧挨了那柳岁余极沉一拳,当然不太好受,只是裴钱还真不觉得这就有损战力了,不然她的竹楼练拳多年、李二前辈的狮子峰喂拳,就是个天大笑话,她所在落魄山一脉,从师父,到崔爷爷,哪怕加上那个老厨子,再到自己这个资质最差、境界最低的,受伤什么的,唯一用处,就是可以拿来涨拳意!顺便障眼法。

到时候下一拳,还会是神人擂鼓式,并且会比第一拳,更快更重。

老厨子曾言,“除非我死,问拳不止”。

而武夫练拳第一紧要事,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的畏死怕疼的本能。

那会儿裴钱刚刚去竹楼二楼练拳没多久,老厨子好些系围裙、拿锅铲炒菜,或是拿饭勺打饭时的随口言语,裴钱每个当下都当耳旁风略过了,一直到后来与李槐游历北俱芦洲,闲来无事,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练拳,浑然天成,才重新捡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言语,好似坛子里的一条条腌菜,给裴钱拎出来反复咀嚼,嘎嘣脆,便觉得老厨子说话,原来还是有点水平的。

柳岁余笑问道:“裴钱,我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,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,一旦真正出拳,不轻。咱们这场问拳是点到为止,还是管饱管够?”

裴钱毫不犹豫道:“选后者。柳前辈接下来不用再担心我会不会受伤。问拳结束,两人皆立,就不算问拳。”

柳岁余笑着点头,这裴钱,对脾气。

她方才既然能够以大江横一式,先接裴钱一拳,再断去对方拳意,若说同境问拳,便算后发制人,胜了第一拳。

但是柳岁余毕竟高出裴钱一境,而且没有让对手递出完全一拳,那么这第一拳,勉强能算平手。

裴钱一脚脚尖轻轻捻动地面,死死盯住柳岁余,“柳前辈先前一拳,尽显前辈风范,晚辈心领!可如果此后还是故意拳拳让我,便是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,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脉拳法了。”

柳岁余哈哈笑道:“好,那我接下来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!”

裴钱最后说道:“若是我输了,是裴钱学拳不精,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。”

柳岁余缓缓拉开一个拳架,女子双臂有数道雷光交织,她一双眼眸更是淡金色,道:“管你高不高,都给我躺着说话!”

沛阿香伸出手指,揉了揉眉心,“这小姑娘好像讨打惯了。”

刘幽州说道:“别伤了和气。”

沛阿香挺直腰杆,握住那支来自青神山的翠绿竹笛,道:“问拳含糊,才伤和气。堂堂正正,拳分高低,才是武道。”

刘幽州见那广场上的出拳双方,柳姨已经稳占上风,刘幽州境界不够,如今都还不是金丹地仙,只是个龙门境修士,他甚至无法清晰看见双方身形,只能依稀通过两位女子的衣物颜色来判断形势,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气象,雷电交织,经久不散,所以出拳一多,广场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来的雷池。

柳姨仿佛一尊被贬谪人间的雷部神灵,事实上,皑皑洲雷公庙一脉,练拳大成,皆是如此,就像天生披挂一副神人承露甲,水火不侵,寻常术法根本难以破开那份拳意,最让与他们对敌的练气士头疼,只不过沛阿香嫡传和再传当中,就数柳岁余最得拳法真意。

柳嬷嬷瞧见了自家岁余的出拳,老妪自然无比欣慰。

谢松花与两位弟子传以心声说道:“雷公庙后边,有座小山坡,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,只不过少有人知晓就在这小小雷公庙附近,那座山头,是传说中远古雷部神灵的兵器铸造处,举形你的本命飞剑‘雷泽’,最适宜在此淬炼,事半功倍,我们剑修一把飞剑,若是能够跻身半仙兵品秩,与那练气士大炼某件半仙兵,其实有着天壤之别。”

当然剑修炼剑所需神仙钱、天材地宝,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,要远远胜过其他练气士,更是山上公认的事实。

例如举形要在这雷藩山炼剑,谢松花就准备好了三件攻伐法宝和一大笔谷雨钱,作为对雷公庙沛阿香的补偿。问题则是沛阿香还未必点头。

这就需要谢松花背后竹匣藏剑来砍价了。

朝暮高兴道:“避暑行宫的评点,将举形的‘雷池’列为乙中,品秩很高很高了。”

剑气长城的每一把甲等飞剑,例如吴承霈的甘霖,最适宜战场大范围厮杀,所以屈指可数,更多是避暑行宫在战略层面上的一种选择。真要搁放在剑修之间的对敌,反而未必占优。

故而离开战场之后,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间的捉对厮杀,反而是隐官一脉评选出来的那些个乙等品秩飞剑,杀力最为出众,尤其是乙上的那拨本命飞剑,无一例外,都拥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,例如陈三秋的那把“白鹿”,还是因为文运的关系,才得以跻身乙上。

而举形的“雷泽”,既然能够评为“乙中”,当然是因为举形这位剑仙胚子的本命飞剑,所具神通,既可与人捉对厮杀,杀力巨大,又适宜战场,气象万千。

反观小姑娘朝暮,她虽然有两把本命飞剑“滂沱”、“虹霓”,就分别只被评为乙下、丙上两个品秩。

不过所谓的“只”,只是相对举形而言。甲字之外,乙丙两品秩,上中下总计六阶,其实本命飞剑都算好。

谢松花身边的举形、朝暮,以及作为郦采嫡传的陈李,高幼清在内,这些被浩然剑仙带离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,本命飞剑就皆是乙、丙品秩。

只不过飞剑品秩是一回事,到底还是纸面功夫,真正临阵厮杀又是另外一回事,天下事无绝对,总有意外一个个。

当然就像那山下官场,翰林出身,当大官、得美谥,终归比一般进士官更容易些。

举形神色倔强道:“师父,我不太乐意借助他人,来温养飞剑。”

不过他补了一句,“可如果师父一定要我这么做,我也不会炼剑懈怠的。”

举形说这个,有些泄气。

朝暮有些担心师父会生气。

谢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,柔声说道:“隐官说过,你们到了浩然天下之后,不要意气用事,要学会入乡随俗,就像他到了剑气长城,也要先学会尊重你们剑气长城的所有风俗,举形,隐官对你们的希望,你做得到吗?”

举形嗯了一声,神采明亮,使劲点头道:“隐官大人通过邓凉转交给师父的那封信,我时常翻看的。信上说了,要我们慢慢学习浩然天下的种种风俗习惯,不要急,但是都要用心记住。好的坏的都要多看看,看过了还要多想一个为什么。信的末尾,还叮嘱我们一定要先好好练剑,等到境界高了,最少能够自保,再来与人讲理。”

举形随即斜瞥一眼身边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,与师父笑道:“隐官大人在信上对我的教诲,篇幅可多,朝暮就不行,小小豆腐块,看来隐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没啥出息的,师父你放心,有我就足够了。”

小姑娘委屈得皱着脸,泫然欲泣,哭又不敢哭,可怜兮兮。

举形看着朝暮那模样,难得有些后悔,裴姐姐在那投蜺城,其实私底下与他说过,以后不要总对朝暮那么板着脸,因为朝暮是个小姑娘,你是男孩子,欺负她不算本事,你们既是同乡,又是同门,多难得的缘分,所以你应该多多护着她,最少最少也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。

举形觉得裴姐姐说得挺有道理,就拍胸脯答应了。只是他有些时候,就是忍不住要说朝暮两句啊。

再说了,自己也不是别人啊。唉,可惜一直没有外人欺负朝暮这个蠢丫头,师父太好,在皑皑洲太无敌,也让弟子犯愁。

广场上,裴钱被柳岁余一肘撞在脸颊上,砰然倒地,立即双手格挡,拦住柳岁余那戳向心窝的脚尖。

这要是被一脚戳中,问拳多半就算结束了。

裴钱整个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数丈。

刚刚以掌拍地,飘然起身,就被如影随形的柳岁余以膝撞砸在胸口。

身姿纤细的年轻女子,轰然倒飞出去,摔落在地。

柳岁余双脚落地时,轻轻吐出一口浊气。

一连串九境出拳,虽非拳拳都是巅峰倾力出手,但是一口纯粹武夫真气,到此为止。

刘幽州觉得今天这场问拳,大概可以算是双方尽兴了。他看着那个站起身的年轻女子,吐出一口淤血在地,竟然再次摆出一个拳架,看她模样,对于伤势浑然不觉,没来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处古战场遗址,郁狷夫问拳曹慈,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,只是又有些不一样,可具体哪里不同,刘幽州不是武夫,说不上来,约莫是郁狷夫明知不敌?

而眼中这个奇怪极了的女子,未必就觉得自己不如柳姨?可你越是如此,就武痴柳姨那脾气,只会出拳更重的。

刘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,转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,问道:“阿香,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,一向极少离开竹海洞天,多是那位夫人亲手赠送,文庙功德林在内,整个浩然天下好像拢共才四五处。不谈竹海洞天的寻常青竹,每件以祖宗竹作为材质的竹制品,都会被山神府准确记录在册,你这支竹笛好像一直没有记载,有说头?之前我问柳姨,柳姨一直不肯说。”

沛阿香听闻此问,脸色有些古怪,摇摇头,轻轻旋转手中竹笛,那颗坠着的泛黄珠子轻轻敲击竹笛,清脆悦耳,沛阿香笑道:“往事不堪回首。”

刘幽州最不怕这个,立即压低嗓音说道:“最近十年的供奉钱,小翻一番。”

沛阿香竖起两根手指。

刘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,笑道:“阿香真是爽快人,成交!”

沛阿香这才说道:“听没听过一个叫阿良的王八蛋?”

刘幽州点头道:“阿香你说什么废话,那位前辈的大名,当然是如雷贯耳啊。再说了,我姑姑对那个男人,一直念念不忘,整个皑皑洲谁不知道此事?一拳打断中土那条大渎水,曾经还扛起一座宗字头的祖山搬迁数十里,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,

听说他在打架之前,喜欢-吟诗一首,我最仰慕此事,他自封的‘百花丛中小浪蝶,十里八乡俊哥儿’,在我看来,绝非浪得虚名。思慕他的仙子,真是茫茫多。”

柳嬷嬷听得忧心不已。

自家少爷,可莫要学那汉子才好。

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,“被那人打了一顿,事后得了这份补偿。”

刘幽州哪壶不开提哪壶,“你们几个人单挑他一个?”

沛阿香无奈道:“五六个吧。”

刘幽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,“阿香你可以啊,传出去长脸了。”

沛阿香笑道:“倒也是。”

确实不丢人。毕竟曾有山上十人围杀一人,结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。

其实在浩然天下的时候,那个男人的剑术,并不彰显,是后来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,剑斩飞升境巅峰大妖,整个浩然天下,尤其是被他祸祸惯了的中土神洲,才恍然大悟,原来那个狗日的,如此了得,以前还是出手含蓄、藏拙了的。至于后来此人飞升离开浩然天下,去往那天外天,最终与白玉京“真无敌”的道老二,互换一拳,各自将对方打回家乡天下,更是让人咋舌。

与有些人是同龄人,同处一个时代,好像既值得悲哀,又会与有荣焉。

就像沛阿香这拨人,遇上了那个阿良。

更早之人,则是遇上了那位一剑引来天上水的人间最得意。

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轻武夫,则是遇上曹慈,以及那位第十一“隐官”。

沛阿香想到这里,瞥了眼广场上还在切磋拳法的两人。

裴钱再一次被柳岁余一记鞭腿打得身形晃荡,竭力稳住身形之后,被柳岁余接连递出六拳,额头,脸颊,脖颈,皆中双拳。

这同一处出两拳,便是马湖府雷公庙的拳法精髓之一,名为“叠雷”,是沛阿香跻身十境后新悟出的一招,返璞归真,看似同样拳招,拳意却刚好正反,最是能够重创武夫拳意或是练气士气府。

裴钱最后胸口被接连两拳重重砸中,双脚离地,颓然摔落在地。

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瘦弱女子,竟然以手肘点地,身形拧转,还能够立即再次飘然起身站定,受了不轻的伤,双方明明胜负了然,那个小姑娘,一身拳意不坠不减反升反增。

七窍流血,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,小事。

沛阿香点点头。

柳岁余神色凝重起来。同时还有些火气。

自己已经换了两口纯粹真气,对方却一口未曾更换。

当然并非柳岁余便弱了对方的拳意绵延,而是更多心存教拳、喂拳心思,所以才两次主动更换真气,可这个小姑娘,是不是也太犟了些,真当马湖府雷公庙一脉,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?难道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,要掂量她柳岁余九境武夫巅峰的拳头,到底有多重?

举形和朝暮看得紧张不已。

才发现原来裴姐姐与人问拳之时,跟平日里那个抄书时认真、远游时沉默、闲聊时笑颜的裴姐姐,判若两人。

谢松花则唏嘘不已,隐官收徒弟,眼光可以的。

陈平安真正传授裴钱拳法的机会,肯定不多,毕竟裴钱如今才这么点岁数,而陈平安早早去了剑气长城。

所以那座一直云遮雾绕、名声不出一洲的落魄山,肯定另有高人坐镇山头。

至于刘幽州早早知晓落魄山,那是这位未来皑皑洲财神爷太闲的缘故。

在谢松花看来,陈平安和裴钱这师徒两人,骨子里的那股子精神气,太像了,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
再看那选择对敌的拳法拳招,双方倒是不太像。眼前裴钱,出拳一往无前,一以贯之。

作为裴钱师父的陈平安,就要思虑重重,极少追求那种酣畅淋漓,拳招极多,拳法变幻不定,讲求因时因人因地而异,近乎吹毛求疵,每一拳都在铺垫和算计,最终达到利益最大化。但是裴钱,则截然不同,出拳时,大有身前无人的豪杰气概,简直就像是小小年纪,就懂了一个“天地无二人,问拳唯问己”。

谢松花毕竟是喜欢远游的剑仙,与那流霞洲、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触,有些还是好友,其中两位拳法、性情迥异的止境老人,唯一共同处,便是都推崇那“天地千古,一人双拳”的玄妙深远之境。只是过于这个大道理,说来简单,旁人听了更不难理解,唯独脚踏实地去往此处,却是太过虚无缥缈,很难以自身武道显化这份大道,实在是太难太难。

只是谢松花又有疑问,既然在家乡是聚少离多的光景,裴钱怎的就那么敬重那个师父了?

她的自己的两位嫡传,举形和朝暮俩孩子,当然也懂事、念恩,不但将她视为主心骨,还像是亲人长辈,所以谢松花很满意,挑不出弟子们的半点毛病了,但是比起陈平安之于裴钱,好像还是有些不同。

虽说江湖中人,有那投师如投胎、师徒如父子的古板说法。可那年轻隐官,在弟子裴钱心目中,天地君亲师,好像根本就已经合而为一。

带孩子这种事情,果然还是年轻隐官擅长啊。

谢松花只能如此解释了。

一直关注场中问拳的沛阿香啧啧道:“能够这般问拳,裨益不会小了。说不定岁余都有意外收获。”

刘幽州嘀咕道:“竹笛来历,阿香你还没说呢。那笔供奉钱,晚辈好意思给,前辈好意思收?”

沛阿香笑道:“没什么不能说的,不过你听过就算了,别四处宣扬。”

刘幽州点点头。

原来早年在那风景绝美的竹海洞天,沛阿香作为皑皑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九境武夫,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,当时作为一场青神山水宴的客人,沛阿香曾经与数位好友醉酒游历山水,与一个当时鬼祟偷挖竹鞭、竹笋的邋遢汉子起了争执。就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人,一开始说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,要挖采竹笋拿去款待贵客,后来被人揭穿,就口口声声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宾,挖点竹笋算什么,结果有一位年轻剑仙立即飞剑传信青山神,那人好胆识,斜靠一竿竹,双臂环胸,说你们惹上我,算你们晦气,等着被夫人下逐客令吧,以后你们还能再进入竹海洞天半步,老子就跟你们姓。

然后山神府那边回信,说夫人不认得此人,于是沛阿香一伙人就跟撵狗似的,追着那个蟊贼打,一开始谁都没太当真,更多是当个乐子,只是当一位剑修出剑不小心过重后,就被那人嚷嚷着“一拳一个小兄弟”,全打趴下了,不但如此,那汉子还把所有人都埋土里了,说是明儿就会生长出好多的玉璞剑仙、山巅境武夫,就当是他回礼青神山。

那人在埋沛阿香的时候,问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。

其余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,都被一拳直接打晕过去。土埋众人脖颈处,好似一处处雨后春笋冒尖尖。

沛阿香就没敢动,免得自取其辱。

先前那个年纪轻轻的剑仙好友,被填土最多,因为那汉子一边拢土埋人,一边嘀嘀咕咕埋怨,就数你们剑仙最多最风流,真烦人,今儿落我手里了吧……

后来还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传令女官现身,才替所有人解了围。

正蹲地上撅屁股归拢泥土埋沛阿香的汉子,见着了那位女官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,背靠竹竿,一脚脚尖点地,吐口水在手心,使劲捋头发,露出大额头,双手抱拳喊姑娘,自称阿良哥,一气呵成,行云流水。

如此自然,唯手熟尔。

那女子不理睬男人的,径直问道:“既是儒生,又是剑修,却要出拳对敌?是要故意羞辱这些人?”

女子瞥了眼那汉子背剑在身,又问道:“胆敢在此偷盗竹笋、竹鞭,那就与读书人没半点关系了,是要问剑我们青神山?”

那汉子摇摇头,轻轻提了提裤腰带,微微偏移视线,不敢与那女子对视,腼腆一笑。

大丈夫好男儿,从不轻易出剑。
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在那之后,就是一场鸡飞狗跳的追杀,那个叫阿良的家伙在竹海洞天四处流窜,刚好应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辞的口头禅,“信不信我被无数仙子追过”?

大概是追杀也算追求。

直到他遇到了那位传说中“美姿容,喜赤足,鬓发绝青”的青神山夫人。

就又有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。之后众说纷纭,一直没有个定论。

而那个阿良对沛阿香比较顺眼,不打不相识,帮着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绿竹,让他带出竹海洞天。

刘幽州听完这个精彩纷呈的故事后,忍不住问道:“阿香你不是后来又重返青神山,参加过夜游宴吗?难不成阿良就跟了你们姓?”

沛阿香无奈道:“他的意思,是不介意更换姓氏,当我们所有人的祖宗。”

刘幽州大开眼界,这也行?有点道理啊。

沛阿香拎着竹笛,站起身,打算让双方停拳了。

再这么打下去,小小雷公庙就真要多出一张病榻。

那个一根筋的小姑娘,已经倒地七次之多。

而柳岁余也打出了真火,次次出拳,越来越趋于九境巅峰圆满的神意,光是那叠雷一招,寻常远游境挨了半数,这会儿就该倒地不起,呕血不止,而且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,已经落下病根。

底子再扎实的远游境体魄,也经不住一位山巅境武夫的这么摧折。

双方只是问拳而已。

哪怕柳岁余能够凭此增长拳意,有望让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但是沛阿香没觉得如此做,符合江湖规矩。

江湖中人,纯粹武夫,护短一事,得有个度。

重伤一个低一境的小姑娘,以此让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武运加一分。

很丢人。

沛阿香丢不起这个脸。

所以沛阿香出声道:“差不多可以了。”

谢松花轻轻点头,这个沛阿香还算厚道,不然他不出声,她就要出剑了。

直接问剑雷公庙,问年纪最大、辈分最高的。

柳岁余虽然意犹未尽,仍是仓促收拳,而那裴钱似乎浑然忘我,依旧递出一拳,只是蓦然惊醒,强压一口纯粹真气逆行,拼着气血翻涌,也要收拳后撤数步。

纤细瘦弱的年轻女子,身形摇摇欲坠,那张微黑脸庞,皮开肉绽,一处眼眶红肿得厉害,显得十分狼狈,她微微歪着脑袋,便有鲜血从耳中流淌而出。

同样是女子,对方的九境拳头,确实不轻。

那裴钱的惨状,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,太渗人了。

裴钱抬起手,以手背擦拭从鬓角滑至脸颊的鲜红血迹。

柳岁余开始收敛一身拳意,看着裴钱,遮掩不住的眼神赞赏,点头笑道:“此次我没赢,你没输,我们算打个平手。以后等你破境了,再来问拳一场。你来马湖府找我,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,都可以。”

裴钱抱拳致礼,只是默不作声,似乎有话想说。

举形发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,转头看了眼抱着行山杖的朝暮,她更是满头汗水。

朝暮察觉到他的打量视线,转头朝他挤出笑脸。

举形一下子就来了气,道:“裴姐姐都受伤了,笑,你还笑,你怎么不干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……”

不等举形说完,就挨了谢松花一板栗,教训道:“朝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,哭鼻子你也说,笑你也说,难道要他学你当个闷葫芦啊?”

举形哀叹一声,“她那么笨,怎么学我。”

谢松花记起一事,与举形正色道:“与朝暮认个错。隐官在信上怎么告诉你来着,有错就认真豪杰,知错能改大丈夫?”

举形愣了一下,好嘛,师父都知道拿隐官大人镇压自己了,哪怕心不甘情不愿,仍是拗着性子,气呼呼道:“对不住就对不住喽。”

谢松花抬起手,作势要打,“你给我诚心实意点!”

举形见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劲摇头晃手,他便心一软,硬着头皮轻声道:“对不起。”

他娘的,别扭死他了。

朝暮展颜一笑。

谢松花倒是没来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语,先前觉得那年轻隐官,过于婆婆妈妈事无巨细了,尤其是为了俩屁大孩子写这么大口气言语,言之过早,只是不知为何,这会儿倒是觉得不该嫌早,反而嫌那年轻人在信上写得少了。类似“入乡随俗还不够,移风易俗大剑仙”这样的道理,确实不嫌多。

相信举形和朝暮俩孩子,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,才会真正意识到“移风易俗大剑仙”这些言语,到底承载着年轻隐官多大的期望。

站在雷公庙门外的远处台阶上,沛阿香对那裴钱,越来越刮目相看,最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武道一途,越是年轻的天才,越容易在体魄打熬一事上,落下一个阻碍将来武道登顶的大隐患。

武学宗师,相互问拳,砥砺体魄,往往利弊皆有,好处是可涨拳意,完善拳法,但是就怕一场场伤势,未能筋骨全部痊愈,落下诸多细微不可查的病根,境界一高,问题越大。例如止境第一层,是谓气盛,人身小天地,一旦身体筋骨、经脉多有山河破碎,还如何气盛?

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亏,虽然有个脂粉气很重的名字,可沛阿香的拳法,是出了名的刚猛,早年性情更是桀骜,之所以成为刘氏供奉第三人,当然不是沛阿香贪图那点神仙钱,作为纯粹武夫,最讲究一个身无外物,主要还是担心弟子退路、香火传承,别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轻容貌,实则年岁已高,与那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,是差不多的高龄了,沛阿香在年轻时树敌太多,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罢了。

沛阿香属于有苦自知,因为他确实跻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层的归真,可惜先前气盛的底子,打得实在糟糕,如今沛阿香是强提一口心气,不让自己对那“神到”绝望。

所以这些年偶尔指点柳岁余在内三位嫡传弟子,沛阿香要他们切记一点,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,得追求一个气壮山河,例如学一学那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仙。但是除了柳岁余之外,其余两位嫡传,还有再传弟子七人,显然没有谁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,无一人去往剑气长城砥砺体魄、拳意。

有些是故作不知,不太乐意去剑气长城送死,道理很简单,连剑仙都会死,武夫在那边只会死得更快,往往是一出城,就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。有些则是自认走到了武道尽头,开始享福了,致力于传拳给马湖府雷公庙一脉的第三代弟子,美其名曰帮助师祖沛阿香开枝散叶,拳镇一洲。当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担任武将,需要为君主帝王帮着镇压、收拢一国武运,确实脱不开身,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,便是这般处境。

很多时候,千挑万选,好不容易收取了几位得意弟子,数年数十年的倾心栽培,传以拳法真意,可是随着时日推移,弟子们就有了自己的人生,久而久之,就真的只剩下那点师徒名分了,哪怕是拳法一脉,师徒之间,也会渐行渐远。哪怕那些弟子在内心深处,依旧敬重师父,但多是身不由己,拳不由人,沛阿香对此小有遗憾,谈不上太多伤感失望。

自家马湖府雷公庙一脉,除了柳岁余已经独当一面,还有那个少年岁数的关门弟子,足可继承衣钵香火。

事实上,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,其实对方早就告诉过沛阿香,心大些,反正板上钉钉的十境武夫,就别总瞪大眼睛瞧着这个境界了,又跑不掉,多看看更高远更壮阔的风景去,穗山之巅,去爬一爬,剑气长城去瞅瞅,北俱芦洲逛一遍,天隅洞天串个门……

可惜那会儿的沛阿香,没有多想,当然也怪那个狗日的阿良,很快就话头一转,两眼放光,醉醺醺抹嘴,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。

沛阿香心中叹息复叹息,人生总是冷不丁的,来上那么一拳,不轻不重的,只是让人无力招架,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力之感了。

十境武夫,概莫能外。

沛阿香收敛这份心思,笑道:“裴钱,不介意地方小的话,这段时日就安心在此养伤。”

这个自称落魄山“开山弟子”的小姑娘,不愧是“只得”五次最强的远游境,底子打熬之好,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

在此养伤,不用太久。

沛阿香愈发好奇那个宝瓶洲落魄山,传授裴钱拳法、帮忙打熬体魄的那个师父,到底是何方神圣,难不成是宝瓶洲宋长镜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?止境武夫,可能性很小,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没有听过对方的名号。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师,相较于上五境修士,实在太少太少,比如邻居北俱芦洲,不过王赴愬、顾祐、李姓武夫三人,一位九境武夫,就已经涉及一洲武运的流转去留,很难藏得太深。

问拳过后,沛阿香头疼的,就是那个女子剑仙谢松花了。

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的架势。

一直沉默的裴钱终于开口道:“晚辈还有最后一拳,想要跟柳前辈请教。”

柳岁余伸出两根手指,分别抵住太阳穴两侧,轻轻揉捏起来。

谢松花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裴钱,真想好了?”

裴钱点点头,转身望向谢松花,裴钱咧嘴一笑,“就出一拳。”

柳岁余则转头望向身后的师父。

沛阿香想了想,“那就让小姑娘在这儿多待几天。”

他言下之意,就是让柳岁余不用太拘着辈分高低、境界之差了。

不过沛阿香聚音成线,提醒弟子,“记住,出拳可以重些,但是绝对不许伤及对方的武道根本。”

既不愿与那落魄山结仇,更是出乎武夫前辈的本心。

柳岁余笑着答道:“哪里舍得。这样的好苗子,天下越多越好。”

裴钱向柳岁余抱拳说道:“晚辈知道,是我无礼了。与柳前辈……”

再望向沛阿香,“也与沛宗师道一声歉。”

柳岁余点头道:“那我们就互换一拳,你算给见面礼,我帮着马湖府雷公庙回礼。”

谢松花忍住笑,与俩孩子说道:“都学着点,你们裴姐姐,这才是大家风范。”

举形点头道:“我想学就能学,某人就难说了。”

朝暮轻轻扯了扯谢松花的袖子,颤声道:“师父,我有些怕。”

然后裴钱停下脚步,做了一个奇怪动作,她抬起手掌,轻轻一拍额头。

在北俱芦洲狮子峰,李二拳下,陈平安是以六境跻身七境金身境。

而李二喂拳,一向有的放矢,极具针对性,故而许多拳,不适宜打在一个六境武夫身上,却适合锤炼裴钱体魄。

也亏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脚小镇,帮着娘亲做买卖挣钱,一次都没见过裴钱的练拳路数,不然彻底肯定没了练拳的心思。

练拳太苦,真真切切。

而最怕吃苦一事,昔年裴钱,如今李槐,其实如出一辙。

只不过李槐运气确实要比裴钱好些,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。

一般人要说跟李槐比学问比胆识,都有戏,唯独比拼出门踩狗屎,真没法比。

沛阿香突然问道:“先前那第一拳,叫什么?”